English

谁破译了《大地之歌》的唐诗密码?

2000-01-26 来源:中华读书报 □本报记者 张洁宇 我有话说

 1998年 5月,一支德国交响乐团来华演出,带来了一 部马勒1908年的作品——《大地之歌》。此曲一经演出,顿时在中国文化界,尤其是中国古典诗歌研究领域引起 了爆炸性的反响。因为,在其乐曲来源中清楚地注明了 “根据中国唐诗创作”的字样。《大地之歌》到底依据哪些唐诗创作而成?这是中国 专家学者最感兴趣的问题。虽然,6个乐章中的4个很快 就被破译,但第二、第三乐章却成了令专家们大感困扰 的“谜”。中华诗词学会副会长周笃文称之为“诗词学 中的‘哥德巴赫猜想’”,很多媒体也将其称为“世纪 之谜”和“司芬克斯之谜”。 1999年 5月29日,《深圳商报》发表《谁能破译两首 唐诗的密码?》一文,引起了人们更为广泛的关注。近 日,不断有学者宣布破译了“唐诗密码”。但是,他们 自笃信的结论却又天差地别、迥然相异。到底是—— 

 《大地之歌》造成了一次对中国古典诗词研究领域的冲击波。第二、三乐章尤为难解。李岚清说:“一定要尽快把德国艺术家演奏的两首唐诗搞清楚!一定!” 

1998年5月,一支来自德国的交响乐团在北京演出了一部具有轰动效应的交响乐——《大地之歌》。这部作品是德国著名作曲家马勒于1908年创作的。它之所以会引起“轰动”,就因为它的“根据中国唐诗创作”的特殊背景。本来,我们的文学遗产被外国人谱成了辉煌的乐章,这是令国人自豪的事情。但是,就在其流传了近一个世纪之后,我们自己竟仍说不出乐曲依据的到底是哪些唐诗篇章,这实在又有些令人尴尬。

那么,我们的唐诗到底是怎样进入德国作曲家的视野的呢?根据有关学者的考证可知,1862年,法国人赫维·圣丹尼斯根据中文版的《唐诗合解》(1726年出版)、《唐诗合选详解》(乾隆年间出版)、《李太白文集》和《杜甫全集详注》四种书选译了法文版的《唐诗》。1867年,法国女意象派诗人朱迪斯·戈谢也出版了一本唐诗的法文选译本——《玉书》。1905年前后,汉斯·哈依曼根据前两种法文版本又转译出版了德文的《中国抒情诗》。1907年,汉斯·贝格根据以上三种版本再次转译的德文唐诗译本《中国之笛》出版。第二年,即1908年,马勒就根据《中国之笛》创作了《大地之歌》。

《大地之歌》一共6个乐章。第一乐章名为《愁世的饮酒歌》,注明作者为李白。第二乐章名为《寒秋孤影》,作者不详,只有一德语署名为“Tschang Tsi”。第三乐章的题目是《青春》,其所依据的德、法文版唐诗原题为《琉璃亭》,词作者署名“李太白”。后面三个乐章则分别题为《美女》、《春天的醉汉》和《永别》。

破译《大地之歌》的唐诗来源,说难也不难。就在演出的现场,一批中国诗人、文艺学者和古典诗歌专家就当场破解了第一、四、五、六章的唐诗依据。根据歌词译文他们认定:第一乐章源于李白的《悲歌行》,第四乐章是李白的《采莲曲》,第五乐章根据的依然是李白的作品——《春日醉起言志》,而最后一个乐章则合并了孟浩然的《宿业师山房待丁大不至》和王维的《送别》两首诗。

但是,面对谜一般玄奥难解的第二、第三乐章,中国的专家学者们沉默了。他们在记忆中反复寻找,但找不到有什么诗篇与这两首歌词相同或相近。也许是因为原诗先后被译为法文和德文,最后又被加工成歌词,其面目改动得太大,以致难住了故土的学者。也许因为近百年前的法、德译者因自身语言能力和文学修养的局限,从一开始就有误译,使后人无法将之还原。不论原因如何,这两个乐章在事实上已成为了中国专家面前的难解之“谜”。

演出结束的时候,到场观看的国务院副总理李岚清低声对中央电视台音乐艺术委员会秘书长郭忱说:“一定要尽快把德国艺术家演奏的两首唐诗搞清楚!一定!”

 周笃文:“《大地之歌》可能成为一个 谜,一个中华民族的谜,它可能在我们这 一代破译,也可能留给我们的子孙……。”

破译《大地之歌》二、三乐章的工作首先被交到中国诗词学会副会长、中国古典诗词专家周笃文教授的手中。周笃文是诗词大师夏承焘的弟子,对古典诗词有很深的造诣。前来“授命”的郭忱对他充满了信心。

但是,周笃文同样被难住了。他在接受《深圳商报》记者的采访时说:“《大地之歌》是诗词学中的‘哥德巴赫猜想’。涉及的问题极广、极深,以我有限的学识能否弄清这两首唐诗,我尚没有把握。”

周笃文认为:问题的核心在于两首诗的作者。《寒秋孤影》的作者“Tschang Tsi ,根据译音,有可能是张继、张籍或钱起。但在读音相近的几十个诗人的作品中,却都没有发现与《寒秋孤影》相似的篇章。

对于署名“李太白”的第三乐章《青春》,周笃文则坚信是外国人弄错了,“这诗不是李白写的。”因为,他翻阅了李白的全部诗作,但没有一首与《青春》类似。此外他说,《青春》怪诞、离奇的风格与李白相差太远,反倒有点象李贺的诗风。但是,他在李贺及其他一些相像的诗人作品里也没有找到《青春》的原型。

几个月的苦战之后,周笃文想到应该发动更多的专家学者一起解决这一工程。于是,他将《大地之歌》的歌词复印分发给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中国诗词学会的多位朋友。但结果仍然令人失望。

近一年的努力没有结果,周笃文的心情有些沉重,他认为,破译这两首诗“不仅要精通中文、法文、德文,而且要对中国古典文学、法国文学、德国文学以及欧洲古典音乐有极深的造诣。”他说:“《大地之歌》可能成为一个谜,一个中华民族的谜,它可能在我们这一代破译,也可能留给我们的子孙……但我坚信,它一定会被破译的,因为,一个民族总会有后来的人。”

 1998年 5月29日,《深圳商报》发表了题为《谁能破译两首唐诗的密码?》的文章。《大地之歌》唐诗密码的来龙去脉和周笃文等人的努力与期望都在更大的范围内引起了人们的兴趣。自愿参与破译这一密码的人越来越多。 

第二乐章《寒秋孤影》的破译出现三种结论。秦晋认为其来源于李白的《古风》和《长相思》;任一平、陆震纶认定:“《寒秋孤影》源于钱起的《效古秋夜长》。”“诗译英法第一人”许渊冲断言:“第二乐章就张继的《枫桥夜泊》。”

蓝色的秋雾弥漫在湖面上,青草叶上覆盖着严霜,好似画家把翡翠似的绿粉,轻撒在娇嫩的花朵之上。

鲜花已失去它的芬芳,寒风将花朵吹落在地上。凋谢成金色的莲花,即将随波荡漾。

我已困倦,灯已熄灭,诱我入眠,长眠之地啊,我已来到你这里,赐给我平静吧,我需要休息。

我心中的秋日过于漫长,我在孤寂中啜泣,亲爱的太阳啊,你为何不再放射光芒,亲切地把我痛苦的泪水晒干?

这就是《大地之歌》的第二乐章《寒秋孤影》的歌词译文,也就是周笃文翻遍了《全唐诗》及种种民间版本,都未能找到答案的那个“谜面”。1999年10月21日,《光明日报》“文化周刊”上发表了秦晋的文章——《马勒〈大地之歌〉第二第三乐章试解》,率先打破了沉默了一年多的僵局。

 秦晋认为:《寒秋孤影》源自两首诗。前半部分根据的是李白的59首《古风》中的第26首: 

碧荷生幽泉,朝日艳且鲜。秋花冒绿水,密叶罗青烟。秀色空绝世,馨香竟谁传。坐看飞霜满,凋此红芳年。结根未得所,愿托华池边。

他惊喜地发现:“这简直就是逐句翻译!”唯一译错的地方,就是原诗中的“绝世”一词被误解成了“丧失”。

至于歌词的后半部分,秦晋则认为可能来自李白的《长相思》一诗:

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地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

秦晋说,“长眠之地”可能是外国人对“长安”的误解。而“Tschang Tsi”可能就是“长思”的译音。他补充说,从语法上看,德语中的介词“von”可表示所属关系,也可表示来源出处。所以这首歌词既可理解为作者是“Tschang Tsi”,也可理解为源于“Tschang Tsi”,即“改编自《长相思》(长思)”。

就在秦晋得出结论的两个月之后,即1999年12月23日,同样在《光明日报》的“文化周刊”上,又刊出了任一平、陆震纶的文章《揭开马勒〈大地之歌〉第二乐章唐诗之谜——第二乐章〈寒秋孤影〉源于钱起〈效古秋夜长〉》。两位研究者在辨明唐诗在外国的流传轨迹时认定,《寒秋孤影》就是戈谢《玉书》中的《秋天的晚上》。他们认为,仅从“Tschang Tsi”的译音来寻找诗人的路子显然已走不通,因为“Tschang Tsi”就应是张籍,而张籍的作品中又没有一首诗可与《寒秋孤影》对应。因此,他们决定绕过作者另辟蹊径。

在圣丹尼斯参考过的《唐诗合选详解》中,他们发现了一首在意境和语言上都与《寒秋孤影》相近的诗篇——钱起的《效古秋夜长》:

秋汉飞玉霜,北风扫荷香。含情纺织孤灯尽,拭泪相思寒漏长。檐前碧云净如水,月吊栖乌啼雁起。谁家少妇市鸳机,锦幕云屏深掩扉。白玉窗中闻落叶,应怜寒女独无依。

发现这首诗令两位学者异常兴奋。他们说:“这不就是《寒秋孤影》吗?太妙了!居然对得如此吻合,只是戈谢在《玉书》中这首诗仅译了前四句。”唯一的问题是,歌词中“长眠之地……”几句在《玉书》中是没有的。两位学者认为,这是马勒自己加上的。因为“马勒在1908年夏末已经身心交瘁,预感在世不久,故作此语,并非原诗内容。”

尽管任、陆两人对自己的结论笃信不疑,但当他们去征求他们的老师——北大、清华“两栖”教授许渊冲的意见时,却没有得到许先生的认可。这位年近八旬的老翻译家曾将中国古典文学十大名著译成英文,其中《西厢记》被英国人评为“可与莎士比亚媲美”,同时他也曾将十余部英、法、美文学名著译到中国来,为中外文化交流做出了突出贡献。1999年,他被选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可以说,许渊冲正是一位如周笃文所期待的那样精通数门外语、又通晓中国古典文学的专家。就是这位专家,对《大地之歌》的密码破译又提出了一个新见解。在接受记者采访后不久,一篇署名照君的文章《唐诗密码如何破译》刊登在百忙之中2000年1月1日《文汇读书周报》上。该文详尽阐明了许渊冲的见解。

许渊冲从《玉书》入手,首先指出要注意意象派诗人独特的译诗方法。他说:“意象派译汉诗有两个与众不同的特点:一是拆字分译,二是增加原文没有的意象。不了解这两个特点,恐怕很难破译他们翻译的唐诗。”运用这一方法还原歌词,许渊冲自信地认定:《寒秋孤影》就是张继的《枫桥夜泊》: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他说:“第一,‘Tschang Tsi’就是张继,不能绕过这条最重要的线索。第二,《玉书》的前言中说,戈谢不懂中文,她译诗是一个中国老师教的。如果我是戈谢的老师,我会怎样对她讲《枫桥夜泊》呢?我大概会给她看一幅相关的图画。记得我小时候,《国文课本》上有一课书叫《核舟记》,说的是在一个核桃壳上刻下《枫桥夜泊》这首诗,上面就有这样一幅画。不懂中文的戈谢可能对图画印象很深。她看见画家用来表现“霜满天”的茫茫白点,既可能理解为一片秋雾,也可能看成巧匠撒下的玉粉;河上的枫叶画得象莲花,她自然会以为是北风一吹,就香消花落;而‘江枫渔火对愁眠’的‘愁’字经她一拆,就成了‘心中的秋日’;最重要的是,画家无法表现钟声,只能借钟声引起乡愁之意,画一个船客伏几而眠,梦见自己的妻子。但是,法国人一般梦见妻子的少,梦见未婚情人的多,于是戈谢就推己及人,以为船客梦想的一定是婚姻大事了。根据这些我认为,戈谢《玉书》中的《秋日》大约是根据《枫桥夜泊》译出来的。”

 第三乐章《青春》的破译也有很大分歧。周笃文说:“这诗不是李白写的。”秦晋 推测其来自李白的《夏日陪司马武公与群 贤宴姑孰亭序》。许渊冲则认为其脱胎于 李白的名篇《客中作》。

在那小小水池的中央,伫立着一座绿色琉璃的小亭,上面盖着白色的屋瓦。好像是猛虎的弓背一样,翡翠的小桥弯弯地横跨到小亭上。

朋友们在亭中相聚,穿着华丽的衣衫,饮酒畅叙,赋诗作乐,丝袖拖地,帽带飘垂。

在平静的湖水面上,一切都奇异地倒映出来,绿色的琉璃小亭,覆盖着白色的屋瓦;新月形的弯桥,犹如倒立的弓。

朋友们在亭中相聚,穿着华丽的衣衫,他们饮酒、畅叙,赋诗、作乐。

《大地之歌》的第三章《青春》,署名是“李太白”。虽然周笃文认为“这诗不是李白写的”,但秦晋和许渊冲都说,这就是李白的作品。

秦晋发现,李白曾有一篇短文,题为《夏日陪司马武公与群贤宴姑孰亭序》:

通驿公馆南。有水亭焉。四甍(羽下加军)飞。(左山旁 右上免右下免)绝浦屿。盖有前摄令河东薛公栋而宇之。今宰李公明之。开物成务。又横其梁而阁之。昼鸣闲琴。夕酌清月。盖为接(车酋)轩。祖远客之佳境也。制置既久。莫知何名。司马武公长材博古。独映方外。因据胡床。岸帻啸咏。而谓前长史李公及诸公曰。

此亭跨姑孰之水。可称为姑孰亭焉。嘉名胜概。自我作也。且夫曹官绂冕者。大贤处之。若游青山。卧白云。逍遥偃傲。何适不可。小才居之。窘而自拘。悄若桎梏。则清风明月。河英?秀。皆为弃物。安得称焉。所以司马南邻。当文章之旗鼓。翰林客卿。挥辞锋以战胜。名教乐地。无非得俊之场也。千载一时。言诗纪志。

这篇文章首先引起秦晋注意的原因是,它包括了“亭子”和“聚会”这两个《青春》中最主要的内容。而且,正因为它是“文”不是“诗”,所以有可能被其他的研究者所忽视,造成“这诗不是李白写的”的印象。

经对照,秦晋“基本认定”这篇序就是《青春》的依据。他的理由来自二者的如下共同点:第一,均有水中亭。第二,均提到亭子的建筑形态。第三,都讲到横跨的桥。第四,都讲到朋友在亭中相聚。第五,都提到聚会者衣着华贵。第六,《青春》里说的“饮酒畅叙,赋诗作乐”,更是《姑孰亭序》中着重描写的内容。

与秦晋的看法不同,许渊冲认定《青春》来自李白的名篇《客中作》:

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

许渊冲说:“钱钟书先生说过,外国人译中国诗是瞎子摸象,摸到哪里算哪里。所以我们要顺着他们这种思路去找线索。”因此他认为,法国诗人是“摸”到了“琥珀”的上半边,就译出了一个“猛虎的弓背”,而德国人又摸到了珀字的右半边,于是就译出了“白色的屋瓦”。而且更有意思的是,他们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所以《客中作》的后面两句在译文里根本就不见踪影了。

此外还有一个重要线索,就是《玉书》法文版的序言中提到戈谢的汉语老师给她描述过李白成仙的传说。在这个传说中涉及到“水中倒影”等细节,而女诗人可能把传说和诗混为一谈,所以,在她的译文里就出现了池水倒映亭子里的饮酒场面。接着,许渊冲补充说:“我猜想汉语老师在给戈谢讲解《客中作》时,一定顺便讲到了《兰亭集序》的故事,说到‘群贤毕至,少长咸集’什么的。女诗人记不清兰亭还是兰陵,反正她觉得美就记了下来,所以就记成朋友们在亭中饮酒赋诗,倒影如画了。李白的本意是说他乡的朋友和好酒能姑且抚慰旅人的乡愁,而法国诗人却把这说成是朋友同饮、不分主客,似乎也无不可。原诗最后有‘他乡’的意象,而女诗人则想象成了水中倒影。这些都是翻译时可能产生的误解或某种程度上的再创作。”

许渊冲最后说:“外国诗人是‘瞎子摸象’,我们也只好顺藤摸瓜,以瞎摸瞎了。”这当然是翻译家的经验与幽默。无论如何,专家们寻找原诗的努力是严肃而艰辛的。我们有理由相信,在他们的不断努力中,“谜底”已经在一步步地向人们靠近,或者也许,那真正的“谜底”就在以上不同的结论当中。

孰是孰非?到底是谁真正破译了“世纪之谜”?也许很快我们就能得到证实。

手机光明网

光明网版权所有

光明日报社概况 | 关于光明网 | 报网动态 | 联系我们 | 法律声明 | 光明网邮箱 | 网站地图

光明网版权所有